之所以不叫妈妈,是因为从幼儿时她便不让我叫,所以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很难说出口。
具体手来,她有多么不爱我呢?
她曾经试图杀死我。
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她不爱我,甚至不喜欢我,甚至不想让我活在她身边,甚至不想让我活在这个世界吧。
小时候所有的大人都告诉我,我刚出生,她就不让我吃母乳,偷着用针扎我。我想她应该是咬牙切齿的吧。不知为何,我脑子里有她拿针扎我的画面,在那所老房子里,把我放在炕边,她拿着缝衣针,咬着牙,用力挤皱着脸,她的浓密乌黑的头发随着她的用力一下下的抖动着。婴儿的我刚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让我如此的疼痛,然后嚎啕大哭。那一刻我以为全世界都是如此痛,我多么后悔来到这里。
这个画面真正在我的脑海里具象是34岁时偶然尝试去针灸。大夫快速扎下两三针的那一瞬间,这个画面闪进我的脑海,眼泪没有任何犹疑便涌了出来,我嚎啕大哭。我开车回家的路上,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和无助的哭泣,我哭了三四个小时才渐渐止住。好像是第一次发生在我身上的那种哭泣,我都忘了我是如此的难过的生活着。
我以为我长大了,坚强又独立,我原谅了她,甚至理解了她,也祝福了她。可还是我的心还是一直那么痛着,原来这种痛从来没停过啊!
为什么会如此呢?
是我的命,也还是她的命,也还是这个可怜的家里所有人的命吧。
三十多年前,村里来了人贩子,带着我的母亲到处相看,经人介绍来到了我家。我的爷爷奶奶5个儿子,贫困异常。那时只有大儿子结了婚,跟邻居家的女儿。接下来就是操持我爸这个二儿子的婚事。人贩子带着我母亲闻风而来。我母亲长的不错,体态匀称,皮肤白皙,五官有秀气。据说她很安静,我的奶奶满口答应,给钱,留人。
经过一夜,我父亲起床后寻她不见,她却在院子中方便。顿时发现上当,原来人贩子给她吃了安眠药,让她看起来是个正常人,掩盖了她的疯病。在跟介绍人的争执过后,我父亲还是决定留下她,慢慢给她治病。我父亲说看她可怜,怕不要她了她被人害死。那个年代,这些都不足为奇。
接下来就是我的出生,我爸爸发现她讨厌女儿,不让我靠近。我便被我爷爷奶奶养着,防止我被害死。两年后我弟弟出生,一直养在她身边。可是一个疯子母亲又能如何照顾我弟弟呢。她曾经大冬天抱着只穿单衣的弟弟走到姑姑家,我姑姑抱进屋里许久我弟弟才哭出声来。这个故事我听我姑姑重复过很多遍,我听着只觉得仿佛被那根无形的绳子捆绑上,挣脱不了又人尽皆知。
就这样家里一边给她治病,她一边犯病,无论病情好坏,她并没有对我有过半分亲子温情。我依然在一天天的莫名中长大。
由于她一直伤害我,我也对她充满了愤恨。
有一次,我奶奶让我叫她和弟弟去吃饭。我百般不愿的拒绝,还是让我去了。进屋之后,她便开始辱骂和殴打我,她认为我是来代表奶奶抢走她的宝贝儿子的。
我记得耳朵那里很疼,四岁孩子刚开始伪装的倔强在强大的成年人的威吓面前,被击碎了。我痛哭着跑回奶奶身边,哭诉着委屈和惊恐。从那一刻起,我幼小的心里再也没办法去承认和走进这样的母亲了,我一直怨恨,愤恨着她。直到她的离去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从恐惧里得到了解脱,心理的耻辱也得到了释放。
懵懵懂懂的我又长大了些,到了上学的年纪。由于她长期吃药,能稍微控制住她的暴戾疯狂。我就被送回了父母身边。我的童年在家里是随时可能袭来的恐惧和总是欠缺的照顾,在学校是时常出现的嘲笑和屈辱。孩子们的恶是更加纯粹的恶。大人的也分很多类,有的是蔑视和欺负,有的是同情和冷漠。大人会撒谎,会伪装,会利用,相信我,一个这样家庭的女孩经受的恶意足够她成长为一个不正常的人,可是我却长成了一个正常人,甚至可以说是个有爱的人,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天如此的安排,我谈不上喜欢这样。
在羞耻,恐惧,失于照顾的,残破不堪的家庭里,我迎来了青春期。初一,我来了例假,我的母亲当然不会管我。我懵懵的来到奶奶家,她嘟囔着,面带嫌弃的数落我弄脏了裤子。我还是在学校厕所里,自己慢慢观察,尝试着去买卫生巾用,第一次贴反了,又回到厕所继续弄,偶尔去问问高年级的姐姐。随着例假而来的还有愈发强烈的羞耻心,我为这样一个母亲而羞愧万分。我不敢回应男同学的表白,不敢在老师面前解释自己着装邋遢的真相,甚至想拒绝学校给予的特殊贫困生照顾。我学习不错,长相尚可,也开始想要挣得自己脸面。那时我很开心离开了对我的家庭知根知底的村民,到镇上的初中上学。那里一切都是新的开始,我和大家是一样的孩子,唯独不能想到我的母亲。
在一个初冬的早晨,我依然天不亮起床,自己和个小面团,拉成面片,放上盐和葱花,准备吃了骑车去上学。我的母亲依然在我的耳边重复着:你吃的这些需要钱买吧?你有钱还吗?你白吃了这些怎么算?她那些女儿白养的话至今让我不爱吃饭。那一刻,我表面的冷淡之下,开始了强烈的愤恨。不久的一个中午,她病情反复,情绪失控下,再次打了我的几个耳光。我依旧噤若寒蝉,剩下的我就不记得了。只记得在一个薄雾的早晨,我骑车路过乡间的小路,我流着泪,心里祈求着上天能让她消失在我的生活里。
几个月后,她走失了。
我父亲找了几天之后,决定不找了。这些年他也找够了吧。
我的父亲用苦力挣钱养家,带她四处求医,在她虐待我时出面制止。我父亲经常会质问她是不是装疯。想来她其实大部分时候病的没那么重,不然我也不能完好的活到如今。她对我的厌烦只是因为我是女儿,而她是姥姥家最小的女儿。
她得精神病的原因我也知道了。
她是山西人,她家在山区,更加贫困。她有两个哥哥,两个姐姐,她是最小的女儿。那个年代,她考上了大学,但是父母不让她去读,哥哥姐姐也无力去支持她。她便在家抑郁着,偶然冲进来一只大狗,她受到惊吓便彻底疯了。她经常走失,后来落到了人贩子手里。村里人都知道我母亲写着一手漂亮的字,是个很有文化的人,我也见过她给父母写的信。
据我爸说,我弟弟出生后,带着我们去过姥姥家,姥姥家更穷。后来就是偶然的书信往来一直牵绊着母亲的心。每到年下,我母亲就显得更加焦躁起来,她想回家,可是她父母去世后,她家再无人欢迎她回去。她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女儿,也让我成为了被母亲抛弃的女儿。她没错,我又何辜。
其实她大部分时间是清醒的,和常人区别不大。会做刀削面,不怎么做家务,除了吃饭睡觉,一直在村里溜达,有时自言自语。忘了吃药或者受到刺激才会加重病情,吃了药就能安定些。
她跟我讲过:有条可怕的大狗,非常吓人。我也尝试过让她给我辅导作业,虽然她敷衍着错了。有一天晚上,她掀开我的被子钻进来,抱着我哭,我全身收紧,又不敢抗拒,因为她在哭。这一刻我时常想起来,算是绝无仅有的肢体接触吧。
所以我想,其实她都清楚的,她都明白的。
如今我三十多岁了,回看我和她。这样的母亲,让我怨恨过,让我羞耻过,后来释然了,后来遗忘了。最近几年开始偶尔的会想起她来。我父亲说估计她已经死了。我想着最好是死了,省的遭受痛苦。
我如今也已经结婚,遇到了一个爱我的人。结婚两年后我发现我找的这个爱人,实际上是顶替和弥补了妈妈的角色。他的温柔和包容,欣赏和支持,他的怀抱如此的温暖和柔软,我终于知道是因为像母亲,像妈妈的感觉。我从来没有抛弃过我对妈妈的爱的追求。我学习好,追求成就,独立坚强,也是替她在完成以后的生命。
她不喜欢的,也不喜欢她的女儿,继承了她。
此刻我回忆并不爱我的母亲,她是真的不爱我,我也并不喜欢她。可是我如果以后有女儿的话,我希望是她来了,我来当她的妈妈来爱她,也重新爱我自己一次。